当伤悲已成往事

谈不上认识,但实际上,我们却早已是未曾谋面的“熟人”,确切点说,她和我有一个共同的朋友,“阿微有一双咖啡似的眼睛。”朋友不经意的一句话,引起了我的好奇,不久便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冲动,想要和这个有故事的女孩畅快地聊聊。朋友说她时常在阿微面前说起我,对于我,阿微也并不排斥,也就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采访要求。

  在一个阳光不炽烈的下午,我终于见到了这个带给我很多好奇的女孩。她住的地方比较偏僻,我费力找了一阵子,最终才找到。那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土的平房,但门却很宽,屋外的墙皮像皮肤病患者身上的牛皮癣一样,让人看了心里不由得生出难受来。敲了门,里面没有应答,再敲,没有我期待的结果。我稍稍有一点失望,她悔约!?正在我疑惑不解之际,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,我本能地回头,虽然之前我们并没有见过面,直觉告诉我面前的女孩就是我要找的人。对她来讲,我也是一样。

  她有些气喘吁吁,显然是跑过来的,见我一脸诧异,她一手插腰,一手拍着自己起伏的胸口,很有些口渴似的,连连说到:“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,我来迟了,你久等了……”我正想表示我也是刚到,她不必太在意,话还没有到嘴边,她已经冲上一步,麻利地掏出钥匙开了门。

  这间屋子很小,除了一扇门以外,四周找不到一扇窗户,要开着灯才能将里面的陈设看得清楚:左手边放了一张半旧的沙发,一个小型的茶几,有两张矮矮的小凳子,这样的搭配让我感到十分别扭,我无论如何体会不到现代与传统结合的美感,但我可以理解,也许这就是阿微吧;往前的屋角是一个水池,旁边放置着一个盆架,再过来,是厨房了,煤气炉,案板,小橱柜,锅碗瓢盆,应有尽有;右手边紧挨着墙是一张很低的单人床,白色的床单,白色的被套,白色的枕头,在昏暗的灯光下,越发白净了。我正在打量着,阿微端着一杯水给我,“你坐沙发,我坐凳子。”我很“顺从”地坐到了沙发上。

  递给我水杯,她双手摸摸自己的脸,笑了,“突然有点事,占了时间,又怕你等久了,所以跑回来。脸很红,很难看吧?呵呵,凉一会儿就好了。”好像她并不是在问我,因为我已经没有必要回答了。“你很漂亮。”“很多人这么说。”声音中没有骄傲,反而多的是不屑,我并不感到多么奇怪。阿微有一双大眼,眼神里有着闪亮的光彩,很有灵气,但又包含了几丝不易觉察的忧伤,几许沧桑,几分温柔,那分明就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的眼睛啊!我极力想要看穿那双眼睛里深藏的东西,但却根本做不到。我从来都坚信:世界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独一无二的,那里包藏着许多的故事。朋友那句“咖啡似的眼睛”,我认为并不准确。

  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阿微看着我,微笑着问。“你的过去,你的现在。”我不想躲躲闪闪,那对幽幽的眼睛告诉我,她想知道我真实的想法。我知道这几个字说出之后,以下的不用我再多问什么了。

  一个没有温暖的家

  我不是本地人,老家在陕南,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,那里很美。

  我父亲从小没读过几天书,没什么文化,人很直,也没什么本事。自我懂事起,就知道他脾气不好,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,家里凡是能拿来摔的,他随手抓过来,就扔得老远。那时我虽然还小,但你知道吗?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聪明,每次见他生气摔东西,我都会乖乖地跑过去,把那些受虐的家具拾回来,将就能用的,就摆回原位,尽量让他消气。可以说,我的童年整天都活在担惊受怕里,别人家小孩被父亲宠着、爱着,当时的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亲却是那样。稍稍长大了,父亲的脾气没有一点变好,在外面受了气,找不到挣钱的门路,都回家出气。我和母亲就成了他的出气筒。我的两只耳朵曾经先后裂开过四次,是他生气时狠命撕开的。

  记得一个夏天的晚上,白天玩累了,我早已睡去,忽然被一阵骂声吵醒。我害怕极了,趴在门缝,看到屋外的一切,顿时我的眼泪就倾泻而出。母亲在洗碗,父亲操起一把椅子直直朝着母亲的身上扔去,一声痛苦的喊叫,母亲倒在地上,旁边是折了一只腿的椅子。我吓傻了,张大嘴,却叫不出来,眼泪不住地涌出,流进嘴里,那时我知道泪水是有味道的,又咸又涩。母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,那几天经常对我说的是“还不如死了算了,还不如死了算了。”我不知道死是什么,但却知道恐惧。

  母亲从那以后就精神失常了。经常在被噩梦惊醒后,我翻身寻找母亲的怀抱,伸手一摸,身边是空空的,她在哪里?

  后来,我听邻居们议论纷纷,说母亲是夜游魂,是晚上跑出来吓人的。我恨他们,恨他们这样说母亲。我使坏用针刺破他们停放在外面的自行车车胎,或者在他们家门口泼脏水。我知道什么叫报复,看着他们个个生气的模样,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,竟然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感。

  因无钱医治,父亲也没有这个心,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。有一次做饭烧火时她犯病了,我在里屋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,奔出来,顿时我惊呆了:母亲躺在地上,口吐血沫,全身抽搐,烧红的火钳正烫在她的右手手背上……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痛心吗?烧在母亲手上也烫在我的心上。几秒钟的呆立,我才从惊愕中醒来。我冲过去,抽掉火钳,掰开她的嘴,把自己的胳膊放进母亲的嘴里。我哭了,她咬自己的舌头竟不能自己,被火烫到竟毫无知觉,她的命怎么那么苦!

  那时你几岁了?我很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。我内心想,一个幼小的心灵如何就能承受那么多苦痛?我实在也不愿相信阿微所说的真正就发生在她的身上。阿微的眼泪在倾泻,我知道,那是为母亲!回忆自己的这段童年往事,她好像很害怕,坐在凳子上,双手箍成一个环绕在双腿上,好像要为自己圈上一个保护圈,把所有恐怖的东西都挡在外面。突然间,我觉得自己很残忍,很无情地揭开她尚未愈合的伤疤。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能静静地等待,等待她从记忆的悲痛中回到现实。

  那时我很小,还没有开始上学。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小就已经长大,我看不惯周围其他的孩子,他们在父母怀里撒娇,我就莫名的生气。渐渐地,我不和其他小孩玩耍,只喜欢自己一个人跑到河边,看着水里的小鱼、飘悠悠的水草发呆。母亲的病拖了几年,她经常一连几个星期不回家,父亲从来不去找。一开始,我会蹲在门口,望着远方,流着眼泪,喊着:“妈,妈,你回来啊。”这样一蹲就是一天。

  突然一天,母亲回来了,头发松散着,脸上沾满污秽。其实,母亲很好看,很慈祥。我给她梳头,洗脸,我多想她用温暖的手抚摩我的小手,对我说,“阿微,我的好孩子。”可是镜子里的她只是呆呆地,眼神空得可怕,看不到温暖,看不到悲伤,没有怨也没有恨,就是呆呆的。当然,这是我长大后在回忆里看到母亲的那双眼时感受到的。你可能想象不到,母亲那双眼深深烙在我的心上,直到现在想起来,都清晰得可怕。

  母亲经常走了回,回了又走,这样反复着。家里整日空荡荡的,我也渐渐习惯了。

  也许接下来的日子太苦涩吧,阿微只是简简单单提了一下,她说不想说。我也不忍心勉强她。阿微的母亲在一次离家出走之后,就再也没回来;父亲还是以前那个样子,她想读书,父亲怕花钱,说女孩读书没什么用,在亲戚的劝说下,父亲终于同意让她进学校了。在学校的时间是她最开心的,她很聪明,学习很上进,老师经常在班里表扬她。她说小学二年级一次中考她考了全班第一,父亲格外高兴,她趁机要父亲给她买一本成语词典,父亲真的买给她,那是至今惟一一次父亲带给她的感动。母亲出走之后,她自己学会了做饭,学会了操持家里的一切。为了凑那十几块钱的学费,她捡过破烂;做过小贩;当过临时工,小学就这样艰难的走过了。

  被亲生父母无情地抛弃

  阿微不愿意过多提起她小时候一些事,但即使是那些轻描淡写的故事梗概,也让我对眼前这位20出头的女孩所经历的沧桑感到心酸。在我的周围,可以听到很多人不时生出一些惆怅:人为什么要长大,长大就意味着无尽的烦恼,回忆起来,还是小时候的时光最美,可惜走过了就再也不能重复。虽然阿微的童年是一段铺满荆棘的路,但阿微说像很多人一样,她同样怀念那段日子,那里留下了太多太多她成长的足迹。

  在阿微尽力调整她的情绪时,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来:成长是一种切肤的痛,痛多了,自然就长大了。令我吃惊的是,阿微还承受了更巨大的痛。

  小的时候,周围很多人夸我长得漂亮,说我的大眼睛好看,我很高兴。但很偶然的一次,我听他们说我眼睛大有神,是因为自小喝了羊奶,打一出娘胎,就靠羊奶喂养,我不是父母亲生的,是亲生父母狠心抛弃了我!我一听,十分气愤,骂他们胡说。我怎么可能不是父母亲生?一定不是真的!我气不过,跑到奶奶那里,我语气很不好地问,奶奶,我是不是捡回来的?奶奶很吃惊得看着我,好久都没有说话,我全不顾尊重长辈,大声吼着,是不是?奶奶?你说啊?这时奶奶哭了,我看见两行老泪从她爬满皱纹的脸上滑落,她还没有开口,我也哭了。

  阿微讲述这段是流着泪讲的,她说,奶奶扭她不过,把真相告诉了她。奶奶说,有一年冬天,雪下得紧,地上落了很厚的一层,她出门扫雪,门口有一个包袱,她抱回来打开,一看,吃了一惊,里面是一个婴儿!天寒地冻,小家伙被冻得奄奄一息,是奶奶找来医生,才有了阿微这条命。后来才知道,阿微是附近一户人家的刚生女儿,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孩,一直想要一个宝贝儿子,就不要阿微了。知道这件事的人说阿微命硬,父母不想要她,掐她,她活过来了;用被子捂她,她仍旧活着,放在冰冷的地上,她还是挺过来了。奶奶可怜她,就让她当了大儿子的女儿了。阿微就成了养父母惟一的孩子。

  听了奶奶亲口告诉我的话,我呆在那里,不哭了,也不吵了,脑子里惟一还在活跃着的是———我不是亲生的,我被亲生父母抛弃了,我被抛弃了!那时我十二岁,我没什么理智,心里一直在恨,在怨,几次想找上亲生父母的门,去亲口问问他们为什么对我那么残忍,那么狠心,我又很怕,怕他们把我哄出门。我没有那个勇气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奶奶说,这里的父母都养你这么大了,你咋能走出这个家门?再说,你妈走了这么久,现在家里只有你爸,他对你再不好,也把你养了这么大,那边父母扔了你,就再也不会要你回去了,你就认了吧。奶奶的这句话实实在在刺痛了我,难道那真是我的命吗?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,也不知道该干什么,我只感觉很无助,没有人能帮我,没有人。你知道吗,父亲打我骂我,我可以忍受;母亲生病出走,那个家不像家,我伤心但不惶恐,那些我都可以面对,但惟独这个事实真正摧垮了我,从来没有的无助和彷徨罩住了我。我很害怕回家,家里的冷清和寂静会将我逼疯的。虽然我从内心感激收养我的奶奶和养父母,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离开那里。

  你在逃避。对于她的离开,我很无情地给了一个评价。也许你说得没错,我是在逃避,但我认为这是脱离痛苦最好的一个办法。我很想知道,换了你,你会作出什么选择?阿微没有和我抬杠的意思,听得出来,她是在很认真的问我。

  她这句竟然让我无语,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。也许她说得对,不逃避,还能有最好的办法吗?有人说,想要忘记一个地方,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一个新的地方;想要忘记一些事,最好就去经历另外的事。但是,这真的可以吗?我在怀疑。阿微不是在几年之后,也走了那么多地方,曾经的记忆一经开锁,还是一件一件浮现出来了?我想,经历只要在心里划下了痕迹,再去抹平已是不可能的了。

  初中勉勉强强读完了,阿微也带着一身伤痛离开了。她说她是在春节时离开的,那个大年三十晚上,最后一顿年夜饭,她和养父吃了饺子,看着老父苍老的脸庞,她哭了,不知道为什么。曾经对他的怨恨,对他的畏惧,在那一时全都不见了,她只觉得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苍老的、悲哀的老人!但却不是父亲!狠下心,过不了几天,她就和同伴搭上了北上的火车……

  阿微在外“流浪”的几年,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走过来的,可是她说得很平淡,脸上一副历尽沧桑之后的淡然。她说先到北京,经朋友介绍,当过保姆,没赚什么钱,但还是有口饭吃;后来,自己在街头摆了小摊,卖爆米花,少不更事,不懂得怎么做买卖,赔了个血本无归;再后来,幸运的是,她同伴给她介绍了一家小餐馆里当服务生,那种日子用辛苦二字是不足以形容的,每天站十个小时以上,每月两天假,人手不够,生了病也得挺着,日子没有变化,重复地过着,两年过去了,她终于赚得一点积蓄,但跟着她一起的还有全身的病痛。她说,“小时候,我就给人说命硬,父母那样对我,我不是没遂他们的愿吗;可能真是命里注定的,否则在北京的时候,要死可能早就死了。”记得她说过,小时“不知道死是什么,但知道恐惧”;现在知道死是什么了,但那恐惧却在她心里“死了”。这是阿微的幸?还是悲?我不知道。

  2002年我和朋友一起南下到了广州,当过清洁工,做过擦鞋的,也曾是发廊里的洗头妹,还做了两个月的加油工。我没有权利选择,哪里有活干,我就跑向哪里。

 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,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悲戚的镜头:冷冷的秋风里,一片枯黄的落叶在四处飘零,忽上忽下,跌跌撞撞,等到重新和地面接触,已是满身伤痕!这个镜头曾让我无限感慨,久久不能释怀,总执著地认为那简单的飘落里暗藏着一种宿命的哲理,现在,眼前的阿微就是那片落叶,在无奈中实践那个宿命。

  去年3月份,朋友去了云南,我也不想在广州呆下去了,就到了佛山。很幸运,不过几天,我就找到工作,一直干到现在。有了一点钱,租了这小屋,有了自己的家。

  说到了小屋,我又不由自主的环视了一下,是啊,谁说这个“鸽笼”般的陋室不是一个家呢?问阿微今后的打算,她说害怕了四处漂泊、没有根的日子,以后想呆在这里。可能的话,等有了资本,就自己开一家小店;如果碰到有缘人,就嫁了。

  如果?!人们对未来的憧憬总是充满了太多的“如果”,这无法叫人感到心里踏实;但看到阿微溢满希望的眼神,我由衷的为她祝福;愿你所有的“如果”能美梦成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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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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